【师氏网新闻】【山西】师郑娟|香火飘摇(短篇小说)

    中华师氏网 2018年11月16日 师郑娟


梦正沉的时候,未晓得从哪里窜来一股子的烟熏味儿,愈来愈烈地刺激着我沉睡的鼻息。这种土腥味、草灰味、焦烤味混合的气体,能让你突然打个喷嚏从梦中清醒。睁开眼睛,窗上还不大亮,炕头的方木桌上,静静地燃着一盏裹满灰垢的玻璃油灯,光线暗暗的,火芯子和山里的丹丹花那样,红彤彤地直往上跳。在这个三间土房的小屋里,生活着我娘,我爹,还有我和我的三个妹妹,娘说,倘若再有个弟弟,爹一定能给我们盖座敞亮的大瓦房住。在院里檐下,三条腿的泥灶前,传来奶奶咔擦咔擦折柴烧火的声音,跟着还有鸡蛋打到碗里哒哒哒搅拌的动静。奶奶和爷爷住在院里东屋,她每天似乎都在没命似得和时间赛跑,身忙,心也忙。哪条沟里连翘多,哪个坡上核桃稠,今年能打多少粮食,明年再开几亩荒地……干完地里干山上,自己的东西得拿回来,大伙的能拿也得拿回来,硬是把白白的天撵黑了,把红红的日撵没了,才肯扛着锄头携着战绩回家,腋下还不忘夹把柴火,拽把野菜。我常想,如果奶奶再长几只手,怕也难满足她那贪婪的心!瞧她到家不到半刻,又把战事挑起,吆喝这个把鸡圈了,那个把门锁了!发面呀缝衣呀,还得衲底做鞋呀,絮絮叨叨,像个招人嫌的指挥官。我们一觉醒来,她还没有睡下。村里人说,得亏没让她生个小子,太财迷了!

“娘。”我揉揉眼睛,起身喊她。见娘的头上,又戴上了奶奶专门给她做的月子帽。莫非-----哈!我惊喜起来,一双发亮的眼睛紧盯着她。娘大概是太累了,侧头瞧了我一眼,又乏乏地耷上眼睛。两条腿像拱桥一般弯曲在被窝里。半会儿,可觉到她一声两声难过似得的呻吟。在娘的身边,果然躺着一团用大红腰带捆绑着的碎花襁褓。呀!那可是娘昨儿闹腾了一夜的辛苦,所带给我们的小生命?

“娘!我又多个妹妹呀!”我欢喜着跳出被窝,伸手就去撩看被裹着的小婴儿。可话音未落,一个巴掌就朝我砍来,顿觉两耳嗡鸣,委屈逼得我嚎出声来。

“嗨呀呀!我的祖宗,你生不出儿子拿她撒什么气呀!”奶奶闻声紧跑过来,一把拉过我,一边指着娘骂。娘没有反嘴,却呜呜地哭了,爬在被窝里哭得很伤心。那个落地几个时辰的小婴儿竟也跟着哇哭起来。声音吵醒了我的二妹和三妹,她们像睡窝里的小狗崽一样,撅着屁股,一个一个拱出来,满脸懵懂。四妹妹大概被梦捂实了耳朵,依然酣睡在娘的脚怀里呼呼噜噜。这时,院里突然哗啦一声碎响,接着就是爹在院里抡着牛鞭追打鸡群的声音。屋里院里,院里屋里,当下乱哄哄一片。记忆中,每个妹妹出生时,爹都有这么一回。

我的奶奶梅花其实是我的姥姥。

姥姥的母亲,是村里大户人家的独生女,婚嫁的年纪选了倒插门的太姥爷,改了名儿换了姓,过门顶续了梅家。可偏偏婚后只生下姥姥一个女儿后就没了动静。未知是梅家风水问题,还是基因缘故,姥姥一生偏也只生养了我娘一个孩子,无奈,我娘又寻了我爹做上门女婿。不过我娘比她们出息,一口气就生下我们五个还算机灵的孩子,遗憾的是却也没有一个带把儿的。梅家香火虽然未断,但几辈女人都肩负着招人传宗的缺憾,因此行走于村中,总有矮人一等的愧疚。姥姥不喜欢我叫她姥姥,更不准我带歪了底下几个妹妹,只要我们奶奶喊得整齐动听,她就背着那几个小的给我买糖吃。

家里还未消停呢,小婆婆来了。她是奶奶的嫡亲妯娌,十五岁时死了娘,被她爹卖给我小爷爷为媳,换回一担粮食。小婆婆虽然眼小嘴阔,面不俊秀,但生育能力却羞煞了好看又好强的奶奶,一过门就不停气的给我小爷爷生了四个大胖小子,如今各个都跟大杨树一样排场。如若不是这哥几个,一个撵着一个追命似的讨要媳妇儿,小婆婆的日子过得怕是比现在还要得意。大儿子头年媳妇刚娶过,二儿子跟着就相亲。小儿子在城里念书,三儿子在家害病。害的却不是肉身上的病,是精神上的病。犯病不能见细腰脸白的年轻女人,一见就褪光身子傻笑着狠追,像发了情的小种牛,对村里的女人充满危险性。每到这种情况,小爷爷就抽根刺槐往死里打。可那傻小子越打越欢笑。

“我说,你给他带城里治治病嘢。”

“我说,你给他寻个女人嘢。”

……

“哼!狗日的,要你们说毬!眼目下我那能顾得上他!”小爷爷厌烦别人给他建议,一说就翻脸。

小婆婆来了,抱着她的大孙子摇摆着来了,老远就把叽叽嘎嘎的笑声扬撒一路。一进院门,止声往院里瞧了瞧,看到我爹垂头丧气的样子,心里就明白了几分,故惊喜着问:“子群生啦?又是女?”我爹讨厌她幸灾乐祸的样子,没好气地撩下鞭子出了院门。小婆婆一惊,跺了脚,呕呕吐了一口痰。扭头又往屋里长喊:“老嫂子在吗?妹子给你道喜来啰!”过了会儿,奶奶出来了,方才气闷的脸上突然放了光彩,笑迎着说:“快来,快来,有喜有喜!”奶奶说着,掂过一把板凳,问:“在这坐会还是进去看看胎娃子?可喜人啦!”

小婆婆有点诧异的盯着奶奶的脸,问:“啥娃儿?”

“女!”

“昂?”

“是啊!女娃儿多好!好贴心!”

“不要顶门的了?”

“我群儿还能生!”

“都五个了!”

“十个我也不嫌!”

小婆婆扭了扭嘴,说:“嘴硬!”

奶奶哈哈笑着说:“走,看看娃儿去!”

小婆婆手一扬,说:“不去不去,刚下了娃儿的屋,邪气大,再冲了我和我家宝蛋!”奶奶便撩下板凳。小婆婆瞧了眼奶奶,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竟自个儿到屋里柜中取出一个大白馒头,塞给宝蛋说吃吧吃吧。宝蛋不吃也不拿,馒头就滚到地上,小婆婆赶紧捡起来,咬一大口,说:“哈哈,不吃我吃!哦哦,当真比那窝头香啊!”又囫噜着嘴说:“我说老嫂子,你也别心气高的不信命,我早找人给你算过了,你家祖坟就不长男草,不然谁见过祖上几辈女人不生男娃的?要我说,以后啊家里有钱有吃的,多管管我家宝蛋,孩子长大后还能不和你亲?就咱们这关系,一匝不比四指长。你那一窝子女娃,再叫奶奶也是外人的种,这个才是你正经孙子哩!”小婆婆边吧嗒嘴,边瞅着怀里画儿一样可爱的孙子,伸了脖子咽一口馍说:“大孙子哩你说是不是呀,是不是呀?”一岁多的宝蛋被奶奶逗的嘎嘎乐,口里跟听懂话似的啊啊回应着,小婆婆更加得意了,头顶到宝蛋的怀里拱一下,亲一下,不停歇地说:“奶奶的亲孙子哟,奶奶的小茶壶!扰哄人哩!扰哄人哩!”一旁,我的奶奶馋馋地看着,笑着,陶醉中,似被什么戳痛了一下,骂了一声狗屁话,就滚出两行浊泪来。刚要侧身揩去,却见小爷爷黑着脸伫在大门口,还未来得及起身招呼,就扑来他虎啸一样的训骂。“跑烂鞋的下流货,一大早就跑到这里躲清静,不知道二小子他娃儿闹的厉害?!”小婆婆在村里是怕男人出了名的,见此立刻收了声色,脸上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。半天,怂了神态,又强还说一句:“人家一只手能管几个娃?她,她没本事就别养呀!”小爷爷铁着脸,脱了鞋子就要打过来,奶奶赶紧上前拦着。小婆婆便抽身儿从院里跳出来,一只胳膊夹着宝蛋,一边跑着哭着说:“打死我算啦,打死我算啦!这儿孙多罪孽多哦!”

小爷爷自小识得几个字,村里的红白喜事他总愿写写记记,算是半个台面人物。眼下又有几个旗杆一样的儿子,更加涨了势。随着年龄增长,在村子里也威望日高,向来说一不二,对我爷爷他哥哥也是如此。早年,他见我奶奶生不出儿子,自己儿子又多的吃死老子,就跟我爷爷奶奶商量,叫他的三儿子过继给梅家顶门立户。可我奶奶却说:我生不出儿子我闺女可以生,闺女生不出,孙女可以生,咋也不至于把家业交给那个脑子不精的侄儿。此事失了小爷爷面子,当下摔了梅家的祖宗神位,掀了桌子,戳着我爷爷的脑门说:梅家祖宗八代不绝户,我颠倒着走。

也就从那一件事情起,原本就懦弱些的爷爷,在村里就有了个挑刺的对头。动不动地就被他弟弟刁难,羞辱,甚至打骂。绝户头的绰号像天上的一朵愁云,爷爷总也藏躲不掉。走路就拣没人的地方走,下地就往草深处钻。老远若听见有小爷爷和人们热闹的声音,就恨不能隐了身的急往回跑。回去把自己关起来,一个劲地抽闷烟。他怕极了和人说话,怕极了说谁家又生了男娃。奶奶见不了爷爷的可怜,哭着求我娘说:“群儿,就算为了你爹,你也要给咱生个小子,娘活一天就给你当牛做马一天,行不?”可生人不是种地,春种秋收,想啥种啥。娘已经一连生了五个女娃了,三十几岁的年纪,看着比她娘都老。可她知道家里的短处,再难也从来不说什么,像院里的大梨树,春来开花,秋至落叶,任由天命摆布。

庄稼人的春天总是要来的欢喜一些。椿树发芽儿的时候,是奶奶最开心的日子。整整一个冬天,奶奶除了照顾全家人的吃喝洗涮,剩余的时间尽是扛着锄头铁锹,召唤着爷爷四处山头、河沟开荒填地。大地刚一染绿,奶奶开垦的荒地早被整理得松软又肥厚,一片片,一道道,镶嵌在沟沟卯卯之间,像等待生命降生的温床,充满希望。春雨一过,奶奶?着篮子,爷爷扛着锄头,他们带上谷子、玉米、豆角、南瓜等各种各色瓜果蔬菜的种子,趁着播种的季节加紧播种,到入了秋,都是样样数数喜人的收成。奶奶常对爷爷说:“咱闺女命苦,这辈子没有兄弟姐妹,当下又被一群娃累着,咱们不趁着年轻多给她积攒些家业,死后谁还能帮她呀?”爷爷点点头。爷爷是奶奶的老黄牛。

“大哥,干活哪!”这一天,小爷爷破天荒地来到爷爷的地头,示好地递根烟搭话。

正在给苗儿追肥的爷爷抬起头,看到这个成日人前背后喊他绝户头的弟弟,寒了心,低头继续干活。

“大哥啊,也别怪我往日狠话咒你,你也不想想,你成日辛苦置家,现成的家业不给一个血脉的侄子,偏要一个外姓人来继承,我能不记恨你吗?”小爷爷收回了纸烟,丧了脸说。

“你们心强命不强,家里你也不拿个主意,凭我嫂子胡来。招了那个废物女婿能怎么样?不是照样没给你生下孙子吗?咱三儿是没有他大哥二哥机灵,可那是你祖宗的正经血统,给你生三个五个孙子还有问题?要我看,不如撵走了那个废物,你给三儿娶门媳妇,以后他就给你叫爹,给你顶门。”

“你?……唉!”爷爷嘴拙面软,对不上来,恨了口气提了锄头躲着走。

小爷爷怔了下,跨了几步追上他,软了口气说:“好,好!算我狗咬吕洞宾!你一家死活我不管行了吧?”他猫腰窥了眼爷爷,又立刻直回身子,说:“言归正传,今儿我来找你,是说东洼里你那块自留地,正好挨着我的那块玉米田,成日你们家进进出出干活,没少踩毁的苗子,俩小子几次要来找你算账,被我挡住。今天不如咱们做个交换,那块地你给我,我门下的那八分水地给你。”

爷爷想起,他说的那块八分地是成年涝水的一块洼地,因为总是没有收成,播了种到秋连籽儿几乎都打不回来。如今蒿草都一人深了。

听到这话,爷爷收了锄头看着他弟弟笑了,说:“老二啊,咱娘生下你就精明,如今仗着儿子倒越会盘算了!”

小爷爷不好意思地笑了说:“我说大哥,你也知道我家小子多,黑好一顿饭都能干掉一大锅。你家底子厚实,又都是女娃吃的少,这些年谁不知道你家囤粮养老鼠哩?我可是三顿难有一顿饱饭,时常挨饿的哟!”

小爷爷仿佛很艰难的样子,说话间脸上盘起的皱纹,像小时候哥哥给他编制的龙须草笊篱。爷爷看着低下了头,又转目望了天边,想了会儿说:“那地是你嫂子的命根子,给你我不说什么,你去给她说说吧!”

“我不给她说!你是我大哥,又是家里的男人,这点主意都拿不了?!”

小爷爷焦躁起来,怒圆了眼睛。

“哎,我这上门女婿还真拿不了。”爷爷摇了摇头,再不说话了,提起锄头开始干活。

“你?”小爷爷顿时噎住了喉咙。不知所措。

爷爷仍继续一棵一棵地锄着他心爱的苗子。

“让你白顶个骷髅!让你白顶个骷髅!”小爷爷突然拿脚连环踢踏爷爷手里的锄头,试图逼出一个像样的说法。爷爷不理睬他,躲过几步还继续干活。小爷爷这下可恼了,猛地上前夺过爷爷手里的锄头,像举起伐命的武器,对着半尺多高的玉茭苗儿一顿祸害,嘴里狠着:“绝户,绝户,活该绝户!”顷刻间,一大片油绿的青苗横七竖八歪倒一地。爷爷惊白了脸,扑上去阻拦,无奈气力不如弟弟,不但没拦住,还和苗子一样挨了打。这事儿,是爷爷后来才告诉奶奶的。

必须生个男娃,梅家再不能是那无骨的老虎垂头的柳!一窝子的花花绿绿,中看不中用,十个加起来也不如一个男娃硬气。奶奶一边想着,一边喊爹回来屋里。

“大志,你坐下。”奶奶端坐在正屋的木圈椅上,指着面前的小板凳说。爹有点迟疑,但看到奶奶肃若钟鼓的表情,就顺着坐下,低着头。

“大志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娘家粮食今年可接得上吗?”

“能吧。”

“接不上,咱再给她拿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大志。”

“哎!”

“我梅家待你能行吗?”

“娘……”

……

“你能给我们要个小子吗?”

……

“你就是生不下宝蛋那样的,憨一点的也行啊!”

“这……”

“大志,打你进门,我老两口好吃好喝地惯着你,图个啥呀?”奶奶说着哽咽了。停了会儿,擤掉一把鼻涕,又说:“我就不信,都食五谷杂粮,都干那些房中人事,一窝子鸡蛋还有个雌雄,你们就不能换个样生生?!”

……

“大志,娘给寻了个法子,你要不要听?”

爹抬起头,诧异的看着奶奶。奶奶突然脸红了,眼神闪过,难为情的笑了下,又即刻回了本色,说:“以后,干那事的时候,你要得等群娃高兴了,你才能……才能……”爹似会了意,脸也红了,看着俩手狠劲搓。奶奶见他半天不言语,又问:“你明白了吗?啊?大志!这可是城里的科学家说的,你别不信!”

“娃儿正吃奶,她身上还没见红呢!”爹不好意思的小声说。

“哦,按说该来了呀。”奶奶想了想,又说:“不管咋,以后那个事就按我说的来,保准没错。你三婆婆和那几个一窝小子的女人也都这样说的。”奶奶对着爹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。俩人都不说话了。半会儿,奶奶望了望门外,感叹着说:“你们要争气啊,我们是老了,真的老了。”

吃过晚饭,奶奶神神秘秘地从身上取出一个裹着香土的黄色纸包,捏出一撮,拿热水搅了,又调进一大勺她平日藏着的白砂糖,笑眯眯地端到我爹跟前,一边拿过爹手里要洗涮的碗筷,一边讨好似的,说:“志儿,别洗啦,快把这碗汤喝了,带她回屋睡觉吧哈。”爹接了汤,还没明白过来,奶奶就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了,见爹原地还愣着,就笑说:“喝了睡呀睡呀!按我说的呀!”

我头一次看见奶奶待爹这么亲和,眼神像看我的样子。

初夏的夜空,像淡淡的墨色刚刚刷过,有点黑,似乎也有点白。一轮水银色的大月亮,高高的悬挂在天上,像是宇宙之神为这尘间生灵挑起的一盏夜灯。这光的皎洁,叫人安宁。该睡了,爷爷提了夜盆回来,放在炕脚下,像往常一样,开始铺褥拉被。奶奶长长的歪在炕头,自顾遐思。眉眼间,像坠入一场盛大的喜事。笑容映得他们的小土屋花木逢春一般。

“真好啊,真是好!”奶奶自言自语又笑了。

“子群要生不下男娃,我看你还要傻了哩!”爷爷瞧她一眼说。

“这回一定是男娃!”

“为啥?”爷爷问。

奶奶就凑近爷爷,笑学了白日和女婿的对话。

“你,你这丈母娘,不嫌害臊!”

“生不下孙子我才害臊哩!这法子都说好使,再配上我从他们祖坟拜来的阴阳土,明年你就等着抱孙子吧。哈哈!”

“都是迷信,瞎话!”

“你?……你这怂娃子,你要听我的!”奶奶挺身扭住爷爷,愠怒了脸色。

“你?好好好,听你的,听你的。一辈子我都听你的。行不?”爷爷软了口,一边看着奶奶,一边温和地说。奶奶这才舒叹一口气,一屁股敦坐到炕上,动也不动,眼睛直盯着爷爷。

“起开哈,我给你铺被窝。”

“不。”

“听话嘛。”

“那,今黑儿,咱也一起睡。”

“这?不中用,不中用哇!”爷爷不好意思的紧挠头。可没等他话说完,就被奶奶扯过脖子,轻了声儿说:“咱比划比划不行啊?”爷爷一羞,扒下衣服子吹了灯。


这天夜里,月亮稍稍照过屋檐一半,奶奶就又睡不着了。耳畔,除了男人沉睡的呼吸,静得只有她胡思乱想的心跳。月光中,她不断地眨巴着眼睛,几次,侧目瞧看身边的男人。她伸出那双爬满老茧的手,想唤他起来说会儿话,可,他睡得太沉了。夜啊,怎么这么漫长……奶奶轻轻起了身,借着月色,小心移步到院里,朦朦胧胧,一切朦朦胧胧。抬头望去,天是那样高远,月儿神一样灵透,可怎能就不怜这人间疾苦呢?我梅家虽然没有大德大善,却也从不曾害人伤天,不该绝了这后的,这回,祈愿老天开眼啊!奶奶痴对着月亮,老泪横流。

……

啊……啊呀……

隐隐约约,一声强似一声的颤声,断断续续飘进奶奶的耳朵里。她回神竖耳仔细分辨,原来是西屋女儿女婿行房中之事。奶奶心一抖,想避了回去。可转身又好奇,那日嘱咐女婿之法,不知能不能执行,这可是关系到梅家延续香火的问题呀!奶奶来了精神,往女儿的窗根下想探个究竟。可屏了呼吸,蹑了手脚的还没挪到跟前,就听得女婿“啊啊啊”的泄了个痛快,喘说:“你娘*的破方子,叫她自己使去吧!龟孙子才能受得了!”女儿竟乐的咯咯笑了,说:“她说她的,你干你的!”啊呀,天呀!我成日苦思冥想,想不到你们竟这干法!奶奶在窗外立马跳起来,捶着窗户说:“狼吃的货!受不了滚回你家去,不养你这没用的种!”顿时,屋内一片死寂。奶奶气地瘫坐窗下,骂了一夜良心和苦命的话,爷爷拉她不回,也坐了一夜。

有天晌午,奶奶和爷爷一前一后扛着锄头下地回来,娘坐在院中老梨树下敞怀垂乳喂小妹妹吃奶。爹笑吟吟地蹴在旁边看着照顾。妹妹刚吃一口左边,爹就佯装抢食似的吃一口右边,妹妹慌忙推开爹的脸再吃右边,可爹偏又噙住了左边。八个月大的妹妹应付不了爹来来回回的欺负,小肉手捂着娘的奶头咧嘴嚎哭起来,爹便赢了仗似的哈哈大笑,娘跟着也笑。奶奶一进门,看见娘白生生的大乳袒露在树下斑驳影中,赶紧回头瞧了屁股后头跟着的爷爷,急得直跺脚,爹红了脸,忙拉上娘的衣扣,抱了妹妹闪进屋里。奶奶这才“嗵”的一声撂下锄头,狠狠瞥了娘一眼,回头看着爷爷进到院里,接过他手里的锄头,提了嗓门吆喝娘说:“冤家,还不舀饭?混得没有时辰了!”娘顽皮地对着她娘吐了个舌头,转身搬了小桌子、小凳子,吆喝我们吃饭了。

吃罢饭,推过碗,一家人围着桌子懒散散的消着食,爹便赶紧起身去洗碗。奶奶打罢一个长长的饱嗝,斜了眼爹,从腰间衣内,抠出一枚拴着红绳的当家钥匙,递给我娘吩咐说:“后晌你去我箱柜里抓上一把粉条,再把盐罐里埋着的那块猪肉取出来,晚饭让他做早点。”

“你直接给他就行了嘛!”娘说。

“去不去?不去就都别吃了!”那晚窗外之事,奶奶依然难释怀,脾气烈得像干透的柴火。

“不吃就不吃,你还能攒出一头猪来?”爹一边收拾碗筷,一边嘟囔着说。

奶奶立刻板下脸问:“说啥?大志你说啥?你说你虎背熊腰的也像个人样,咋能没个出息来?少你一口肉吃倒叫你记心里了!”奶奶突然想起来,几日前,我爹过生日,我娘特意买回的这吊肉,本指望好好给爹庆个生,可她偏将肉锁起来,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。

“哎呀,娘,你们都少说一句,我去拿就行了么!”娘劝着。又笑问:

“今天咋想起吃好饭了呀?”

奶奶便板起了脸色,说:

“没见你爹活重的?皮都垮啦。谁能像你男人吃吃转转,还干不下人事!”爹听到这话撩下碗筷不干了,一屁股蹲在门槛上。娘急地掐了奶奶的肉说:“想打粮也得看看你家地咋样,干啥你又来糟践他!”说着就红了眼睛。奶奶见女儿要哭,忙又哈哈笑了声说:“奶奶的腿!还说不得你了!一锅饭我跟你爹能吃几口,还不是都喂了你们啊?你去看看咱家后屋,那屯实瓮满的家当,不都是要好过了这个冤家?”缓了会又说:“哭哭哭!这该哭的是我呀!”爷爷在一旁迷耷着眼睛不说话。半会儿,擦了根火,点着腰里抽出的烟锅子,吸一口,给了爹。爹怄着脸,伸手接过烟锅子,吧嗒吧嗒狠劲抽。过一会儿,烟灭了,便磕了灰,又把锅子给了爷爷,起身继续洗碗。

日子淡淡地过着,包谷子将要黄了时,娘的月事还没来。村里兴起了计划生育,村长带着妇联主任要给我娘做节育手术,还要对四妹、五妹进行超生处罚。爹发了愁,要将她俩送人抚养,奶奶说,凭你这鸡心老鼠胆还能当我家的主?要你的儿子还差不多!

奶奶很霸道,可她也是操心的命。就说计划生育的事吧,娘和爹他们还在发愁的时候,奶奶心中早有谋划。不动声色的就备好了一只大肥鹅和一篮子鸡蛋,等天擦黑时,带上去问村长要罚多少钱,村长说一千,奶奶说我粜两千斤玉米。村长说结扎手术还得做,奶奶说,如果上头非要做,你就算我一个,如果不是,你就再等上一年。村长眉头皱得像个锈了的螺丝。奶奶说,我老梅家不会忘了你。村长不抬头,奶奶就不走。月儿偏西的时候,奶奶才从村长家出来,村里的人睡了,狗也睡了,安静的很。她轻舒一口气,拿手把头发往耳后捋了捋,整整衣服,抬脚赶紧往回走。到了家门口,脚还未进门,就听到屋里闹哄哄一片,接着是三妹妹一声紧一声的求救奶奶,混着娘打骂她的声音。奶奶喊一声冤家,急往回跑,突然一阵天地旋转,晕倒了。三妹的哭声似越来越紧,可奶奶的身子软得却没一点儿知觉。好一会儿,才咬牙起来慢慢回到屋中。地上狼藉一片,娘对三妹妹凶着眼睛,小婆婆腋下夹个麻袋卷,悠搭着两手愤愤不平的对娘说:“该打,你这贱女可真该打!托生哪里不行,托生这儿来碍眼!”娘就甩下一巴掌,脸色发紫。小婆婆的孙子宝蛋,在水缸前掂着脚尖舀水玩,一瓢倒进去,再舀一瓢来,水哗哗流着,他嘎嘎笑着,小婆婆得意地跟着也笑。哎,这就是男娃子的待遇啊!妹妹一见奶奶回来,扑到怀里就大哭,抽泣着说:“宝蛋玩脏奶奶挑的水,妈妈不打他打我。”小婆婆绷着脸说:“小丫头片子,只要他高兴,玩个水怕啥?你家要有这个,怕是你奶奶要把那天河水挑回来供着他哩!”奶奶没有说话,轻轻搂过妹妹,坐到板凳上,一边给她擦泪,一边自己也哭了。

……

“半夜了还不知道回?!”小爷爷又在门口吆喝小婆婆,声音令人厌烦。

小婆婆应了声,回头赶紧对奶奶说:”对了老嫂子,你咋才回来啊!你兄弟叫我来给你要一袋粮食。等你半天了。”

“没有!”

“看你,俩孩子生气,你不能怪我吧?”

“今年收成不好,我家粮也接不上。”

“接不上粮是小,八辈子绝户是大,攒着不给养汉子吧!”小爷爷进来抱起他的大孙子撂下一句话就走。

奶奶气说:“要借粮食,你先赔我家那玉米苗,干啥总欺负老实人?谁欠了你的?!”

小爷爷冷笑,说:“咋说我也没欺负你,村长巧要你几千斤玉米就算好人啦?要不是三小子闯祸,我向你开这个口么!”说完抽了小婆婆腋下的麻袋,甩给奶奶走了人。

原来,是小爷爷的憨儿子犯病,捏了李寡妇的奶子,被人家讹要一袋玉米。小爷爷拿不出,李寡妇就成日吃住屙尿到他家炕上,他们往外推人,那寡妇就脱了裤子吆喝小爷爷强奸,小爷爷说,早上几年看我不随你所愿!现在老啦,儿孙一群也丢不起这人。就打发小婆婆来向奶奶借要粮食,了却此事。

这个晚上,奶奶又一夜没睡。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起,这么些年,她和她的母亲们,因为没有个儿子而受到的种种为难和羞辱,心口一阵阵地抽搐。睁着眼流泪,闭着眼叹息。熬到了公鸡第一声啼晓,便喊爷爷起来,俩人装了一袋玉米,打发爷爷送过去。爷爷笑问:“今儿你咋舍得啦?平日鸟虫吃一口你都掉心哩!”奶奶就爬在粮食上面好一顿哭。

这个秋忙之后,奶奶瘦了很多。妹妹就要两岁了,娘的月事还没来。小婆婆说那是闭经啦,生了五个女儿也可以了,还强求小子,老天罚你不知足。奶奶不信,带着干粮到处求医。求医完了就求神,每逢初一十五就跑到百里外的菩萨庙里,磕头祷告,一跪就是一整天,时常把好好的膝盖跪破了血,几次都是爷爷找去背她回来。

一天晌午,太阳艳红,无风无云,后晌却意外地落了雨。噼噼啪啪的雨点,越来越响,像仙人的手指弹琴一般,敲打着房屋瓦舍。雨点打到地上,溅起一个个小土坑,慢慢地就洇湿了整个地面,又缓缓汇成一股水流,顺着水道眼弯弯流去。奶奶不能下田了,一个人抱着最小的妹妹坐在檐下,瞧着雨出神,口里昂昂昂地哄着、拍着。那舒缓悠然的轻啘声,像佛堂里回荡的天籁弥音。看上去,她出神地安静。娘睡觉去了,爹也去了。下雨天是庄稼人心安理得蒙头睡觉的日子,不过,奶奶从来不睡,她手里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,给娘闹不够的光景。这时,爷爷顶着雨小跑着,从外头抱回一捆湿漉漉的麻杆,噗通一下撩在奶奶旁边,嘴里怨叨说:“这活儿咱要不干,怕是要泡臭在水里!”奶奶就像没有听见,依然静静地看雨。爷爷回屋里擦了头,换了干的衣衫出来,奶奶依然那样安详地坐着。

“雨天你也睡睡觉怕啥?没你别人还不活了!”爷爷搬来一把板凳,在离奶奶不远的地方坐下,撸了袖子开始劈麻。一折一抠一劈的声音,刺刺拉拉,像奶奶灯下给我们做鞋纳底的声音。

“她爹,俺娘死了多久了?”奶奶突然呆呆的问。

爷爷知道他的女人又想起了心事,就停下手里的活,想了会说:“快三十年了吧?咱子群那会子刚生下。”

“是啊,三十年了。三十年了。”

奶奶哭了。爷爷低下了头。

“俺对不起娘,对不起祖宗,自己生不下个男娃,招个女婿也不中用,现在子群竟然身上也干了。”

“梅,要我说,生不下咱就不要了,女娃也没啥不好的,何况咱还攒了那么多粮食。”

“胡话!如果子群是个小子,你那老三敢下手打你这个当哥的吗?你去打他一下试试,看人家那儿子不踩扁你!”

爷爷皱了皱眉,眼圈红了。低头再不说话。除了沙沙的雨声,院里没有任何声音。

……

“磨菜刀戗剪子啰!磨菜刀戗剪子啰!”远处,沙沙的雨中,突然传来一声接一声叫卖的声音。娘和爹从屋里睡起来,乱着头发,惺忪着眼说:“下雨还有人做买卖?挣钱不要命了!”说着就从奶奶怀里抱走了要睡觉的小妹妹。又笑说:“娘,下雨天闲着,让他把那只花公鸡宰了炖吧?反正老的没用了,给娃儿们解解馋。”奶奶不高兴地说:“啥叫老的没用了?那小的就有用?要杀也是杀那只中看不中用的!”娘说:“好嘛,那就杀那少年鸡,还省柴火哩。”

“大妹子,你家磨刀磨剪子不?”说话间,一个白须老翁就出现在柴门前探着身子问话,脸上笑眯眯的,很慈祥。雨水浇得他一直抹眼睛,通身湿了个雨打鸡。垂到胸前的白须和瘦骨嶙峋的身子,在密雨中模糊成一片。

“没有没有,快去别家吧!”爹和娘异口同声的对着那人喊话。他们正要去窝里抓鸡去。

老汉又说:“十里八村没有人不晓得我神一刀的,磨得不好不取钱!”

“啊呀,你这人!自家刀子自会磨,那用得着外人来讨钱。赶紧走吧!”爹挥了手不耐烦的说。

老汉哈哈笑一声,抚着胡须说:“年轻人,打到仓里的粮食未必都能吃肚里,何苦不给我们走江湖的一碗饭吃哟?”

“你这老汉什么意思?”

“好了好了!老人家,外面雨大您快回屋里来吧!”奶奶站起来打断他们的话,把老翁迎到了屋里。爹一脸郁闷,娘再三拽了他,一个去烧水,一个去杀鸡。

“老人家,你是从哪里来呀?感觉在哪儿见过啊!”奶奶拿过一条干的毛巾递过来说。

“我是山东人,早年家中也有爹娘和兄弟姐妹,后来日本鬼子来了中国,侵占了老家,爹娘护我是家中独子,为了延续香火,叫人连夜将我送到百里外的一个亲戚家,我才留得一条性命。风声过去后,我再回来时,家被平得没有一点痕迹,爹娘被日本人活活刺死。后来,我就去找邻村娘为我定的娃娃亲媳妇,可找到她时,她已疯了,说是被日本人污了身子。再后来,我就带着她,四处讨饭活命,好容易盼着解放了,可没两年那个疯婆娘也走了。我把她葬在一个满是杜鹃花的峡谷中,让她在哪儿等我。现在剩我一个人,靠着这点小手艺,过一天算一天,也算自在。”

老人悠悠的说着,奶奶却淌下眼泪来。

“那,你们没有孩子吗?”奶奶小心地问。

“没有,她疯成那个样子,吃饭都喂不到嘴里,难尽男女之事。”

“那你家香火不就?……”奶奶没忍心把话说完。

“哈哈,断就断了吧,身前不管死后事,万事自有天安排啊!”老人说着就摆开干活的阵仗,又说:“这人啊都是没啥欠啥,有啥啥害啊!有道是:

       

莫求圆,莫求圆

常见缺月挂天边

百花盛开能几日

茂林总在半山颠

满杯豪饮人易醉

浅茶轻啜心怡然

人生惯常求圆满

坟头秋草一般般

事不苛责心自静

半饥半饱能永年


老翁言语铿锵,面色从容,完全看不到丝毫的孤苦,反而一种豁达。磨起刀来,哼哼呀呀,半尺长的胡须也有了飘云般的风采。

说话一两个时辰过去了,雨也渐停。老翁的衣服也差不多半干,两把剪刀磨得亮铮铮泛光。他起身把剪刀交给奶奶,收拾家什就要走。奶奶慌忙过来说:“老人家,今天娃儿们正好杀鸡,我给您备点酒,吃些再走吧?”“使不得哟,我一个散人有口吃的就行了。”老翁说着,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大红碗,说:“妹子善心,那就烦劳您帮我带点干粮吧。”奶奶接过碗,嗯了一声转身朝西屋赶紧走去。香味儿已经飘散满院,奶奶晓得肉已烂熟,不由得嘴角溢出口水。她举着碗,轻快快地迈进门。她很受用老翁的那番话,虽然诗意含糊,可方才心头的沉闷像乌云退却见红日一般。她很想体面地用一顿饭来感谢他,还想再给他说说心事。可,进了门……记得中午洗了碗的呀?!怎么这样脏乱?板凳乱扔,满桌油污残羹。几双筷子横七竖八的撩在食盆里。地上两只黑狗相互嘶咬着抢骨头,见奶奶过来,还对她呲牙发威。娘见奶奶端碗进来了,咧嘴笑了说:“刚见你和那老汉说话,我们就先吃啦,这只鸡太小,都没吃几口。”奶奶走近锅台,掀开锅盖,果然成了一锅泔水。她看了看娘,又看了看孩子们,想说什么,没说,提刀又去鸡窝里。

……

“别杀啦别杀啦!人都走啦!”娘跑回来对奶奶说。

“走了?”奶奶半疑,抬脚就朝东屋去,果不见了那副担具,再追门外,便瞧见老翁的背影已经走远。“老人家,你等等!”奶奶喊着,疾步追了上去,可那老翁甩甩手,头也不回的走掉了。奶奶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娘喊她,她不理。独自望着空空的远方,喃喃的说:“我心里苦,我心里苦呵。”

十一

后来,奶奶病了,什么病,医生也不晓得。只是不吃不喝不起床。成日,就睡着仰面看屋顶。问她看什么,她笑笑,问她笑什么,她也笑笑。

“娘,你中邪啦?”我娘问。奶奶笑笑。

“娘,你是不是想偷懒呀?”奶奶还笑笑。

“娘,那你吃点饭吧?”奶奶便将身体背对了碗。

“娘,这样可不行啊!”

……

“娘,你别让我熬煎呀!娘!”

……

奶奶睡着了。

奶奶病了,家里突然安静了好多。没人天天喇叭似得喊着:该挑水啦!该做饭啦!地里又该间苗啦!娃儿衣服又小啦!奶奶病了,家里似乎又纷乱了很多,娘的脾气更躁了,饭做不熟,我们挨打。妹妹不听话,我们挨打。连狗大叫一声,我们也挨打。

“娘啊,你起来吧!我受不了啦!”

“娘啊,你这没病没灾的干嘛折磨我呀!”

终于一天,娘站在奶奶炕前,对着她抓狂。

奶奶笑笑,歪过身去。

“你,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啊!”娘终于一把掀了奶奶的被子,雷霆大发。奶奶蜷着身子,说冷,好冷……  

“冷就赶紧起来呀!”娘吼着。

爷爷走过来,默默拿过娘手里的被子,说:“群娃,你娘不是懒人,你让她歇歇。”一边说一边把奶奶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,亲昵地瞅着奶奶,小声儿说:“睡吧,睡吧啊。没事没事。”

“爹!”

“你让她睡吧。”

娘就扑在奶奶的跟前,说:“娘,你不能这样啊,你得起来啊,我有了!你有孙子了,你看啊你看啊!”说着,就拉奶奶的手往她肚子上搁。

奶奶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,转过脸呼呼的睡了。那样平和。

要种麦子了,小婆婆来了,说要借种子。

“老嫂子,这么久啦你咋还睡得住呢?不给你子群闹光景啦?西沟的连翘可是都急落了呀!哈哈。”

“老嫂子,我家二媳妇又怀上啦!还有四小子也考上大学啦!”

小婆婆神采飞扬的又在对奶奶炫耀。奶奶认真地听着,一句话也不说。

“对了,告诉你呵,我家宝蛋要上学啦,几年后又是个大学生。你说这家人旺的哟!咋不给你分点哩?哈哈!”

“哎,老嫂子,你再给我兜点麦种呗,别看你攒了那么多,还不知道好过谁哩!”

奶奶笑了笑,吃力地歪了下身子,手慢慢地伸进被窝,又慢慢地拿出来,握着那把拴着红绳的当家钥匙,眼睛看着爷爷,爷爷走近了,弯下身子说:“梅,你想拿啥东西啊?”奶奶翕动了嘴说:“去把箱柜里的钱盒子拿出来,给她。”爷爷愣了,奶奶就说:“去吧,去吧。”小婆婆方才开心的嘴巴还没合住,又惊地张大了嘴巴。

爷爷端来一个红色的木盒子,里面整整齐齐的摞着几沓有整有零的钱币,还有首饰。

“给她,给孩子们用。”

“真的?啊呀,我发财啦,发财啦呀!哈哈!”小婆婆惊呼着一下从凳上跳起来,抢过爷爷手里的木盒子,指头在嘴里吧嗒一舔,就一张两张地数起来。数着数着,手慢了,再接着,就是大颗大颗的泪水,一下一下溅到盒子上。

“老嫂子,这可是你,平日流血流汗换来的啊!”

“唉……”

“东洼那块地,也给她,别让孩子们饿着。”奶奶弱弱地吩咐着爷爷。爷爷站在旁边呜呜地哭,像一个即将被遗弃的孩子。

“子群怀的孩子能流流掉吧,把家里这几个不高不低的娃儿好好养大,送去读书。”奶奶把爷爷拿到枕边的钥匙,又缓缓放到了爷爷的手里,交代说。

“宝蛋奶奶,宝蛋奶奶!家里叫你快回去!”门口有人急了声地吆喝。

小婆婆没有理会来人的叫唤,在奶奶的身边轻偎了一会儿,又俯在奶奶几乎被棉被淹没的身子旁,喊了两声,嫂子,嫂子。奶奶仿佛睡着了,没有应声。小婆婆就跪到炕上,搂着奶奶瘦小的身子,贴着脸说:“老嫂子,你要赶紧好起来,你还要养你的孙子哩,你听见了吗?”奶奶不语,小婆婆就哭,来人催了几回,小婆婆才下了炕,一步几回头地出了门。

村里突然传来一阵塌了天的哭嚎声。宝蛋死了,头栽进水缸里面淹死了。天边腾起两团罕见的白雾,结伴滚过村庄,又滚向远处。那个晚上,奶奶也走了,走的很安详。

(在线责编  尚书)


【作者简介】师郑娟,笔名师师,山西绛县人,现住垣曲。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。小说、散文随笔作品散见国内报刊和网络平台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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